莼鲈脍,故乡魂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不知不觉中,十里春风已将大江南北吹绿了,南方的池塘湖沼里一种名叫莼菜的植物开始悄然生长,它属睡莲科,叶片与睡莲类似。每到春天池水温度达到20到30摄氏度时莼菜休眠的嫩芽就开始生长,它的地下茎不断吸收水分和养分,去冬枯死的水中茎发芽复活,而后逐渐露出水面长出深绿色椭圆的叶片,叶片浮于水面,仿佛一把把绿色的小伞,开在春天里。
莼菜有极高的药用价值,也具备绝佳的食用风味,莼菜羹、莼菜汤、凉拌莼菜是南方不少省市的名菜,莼菜本身也被列入国家I级重点保护野生植物,但令莼菜真正名满天下的还是由魏晋名士张翰而起的莼鲈之思。
张翰字季鹰,吴郡吴县人,在洛阳为官。一年秋天,秋风四起残叶萧萧落下,张翰外出办事,因路途遥远、衣衫单薄,令他顿起思乡之情,他想起在每年的这个时候家乡的鲈鱼就已长肥了,还有甜美的菰菜、滑腻的莼菜羹和鲜美的鲈鱼脍,这些来自家乡的美食令张翰饥肠辘辘、舟车劳顿的辛苦感倍增,也使他对家乡的思念之情愈加浓烈。可惜他尚有官名在身,况且自己又离家千里,即使想念也无法马上就回家去,他的遗憾犹如江水般滔滔不绝,但张翰颇有名士风骨,他衣袍一挥,立时仰天悲叹,发出了人生贵在志趣相适,如何能为了名利和官爵而弃家千里、拘束心性的感慨,后来张翰果然辞官归去,做了一个畅快自由的江南名士,从那以后,莼鲈之思、季鹰思归就被用来表达淡泊志向和对家乡的思念,一直流传至今。
春天的莼菜最受青睐,一种透明胶状的黏液包裹着植物鲜嫩的枝叶与茎干,使得它的营养和药用价值更高。莼菜总使人想到小家碧玉的江南女子,它柔柔弱弱,却又天生丽质,在夏天时开一种暗红色的小花,颜色低调淡雅,不与其它颜色艳丽的花朵争俏,却也不一味开到尘埃里去,它自有一番亭亭立于水面之上的绵长韵味。秋天时莼菜会再次长出新叶,味道虽已不能同初春相比,但品相依然娇嫩可爱,是秋日里湖泊之上不可缺少的一道风景线。
《诗经》里对莼菜也有细致地描写:思乐泮水,薄采其茆。《诗经》篇中提到了种植物,莼菜就是其中之一,这里的茆就是莼菜。文中写到,人民兴高采烈地赶赴泮水,采撷水芹菜、水中藻和莼菜以备大典之用,伟大的主公鲁侯君王经过,大家一路相随,无人不拜服在他高尚的品德之下。由此可见,莼菜在遥远的两千多年前就是生长于水畔的常见植物之一,不仅寻常百姓可以采摘食用,连君王的宴席上也少不了它,正如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所说:莼生南方湖泽中,惟吴越人喜食之。只要品尝过莼菜的人,就难以逃过它的攻势。
莼菜与菱角、慈姑、荸荠、莲藕、芡实、水芹、茭白并称为江南水八仙,它只适合生长在水质清澈的湖泊里,是比河畔的金柳、软泥上的青荇、河底的浮藻更加娇贵的柔波中的青草,是花中之兰、果中杨梅,是比《关雎》中的荇菜更加柔美的荡漾在水中的娇客,更能勾起人们对窈窕淑女的想象。
鲈鱼是中国四大淡水名鱼之一,它的鲜美无可争议,不少人曾写诗赞美它,例如范仲淹的“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李白的“此行不为鲈鱼鲙,自爱名山入剡中”,陆游的“十年流浪忆南京,初见鲈鱼眼自明”,郑谷的“一尺鲈鱼新钓得,儿孙吹火荻花中”……在浩如烟海的古代诗词中,写到鲈鱼的诗句比比皆是,它自浪涛中而来,穿越了千年的风霜,到如今依然是餐桌上令人食指大动的美味。隔着经年的茫茫江水,人们驾着一叶小舟出没风波里,只为一尾鲜美肥大的鲈鱼。鲈鱼同莼菜一样,春秋味道迥然,而张翰是在秋季思归,那时已经不是吃莼菜和鲈鱼的最好季节了,即使是这样,仍引得张翰辞官归乡,足见其味道鲜美,令人难以割舍。
自张翰之后,有不少江南士大夫在面对来自官场的巨大压力时,也时不时发出类似莼羹鲈脍的慨叹,以此来表达自己无心名利、一心思归的心迹。大约五百年后,张翰遇到了他的人生知己诗仙李白。李白一读到张翰的《思吴江歌》就大为赞赏,那种狂放肆意、超然物外的姿态令同样向往自由的李白赞不绝口,为此,他专门写下《行路难三首》来表达此种感情。
金杯里盛满价值千金的美酒,玉盘里装着值万钱的菜肴,但李白心中烦闷忧愁,喝不下酒也吃不下菜。遥望前路,似乎处处都是险阻,黄河北坚冰堵塞,太行被白雪掩埋,人生到处都是歧路,到处都是阻碍,真正的大道究竟在哪里呢?李白一遍遍问自己,却找不到问题的答案。他既不愿意像富家子弟那样斗鸡走狗,也不愿意趋炎附势、空发牢骚,礼贤下士的君王早已成为枯骨一架,像他一样的有才之人还有很多。伍子胥、屈原、陆机、李斯都是贤达之人,但结局都不好,几乎都死于非命,只有吴中的张翰,因见秋风起而归去,成全了他的一世美名。想到这里,李白郁闷的心情稍稍得到缓解,他安慰自己,人生在世就应该像张翰一样,有一杯酒就尽情欢乐,管他身后虚名如何。
李白的诗轶群绝类,文章打破了世俗的壁垒,挑起了盛唐的脊梁,刺穿了权贵的不堪,他本人要力士脱靴,要贵妃研磨,要边喝酒边作诗,他的骨子里带着呼啸的剑气,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与张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的旷达不同的是,李白对仕途仍有期待,虽在政治道路上遭遇艰难,但他始终没有放弃远大的理想,他坚信自己终有一天能够施展抱负和才华,在历史舞台上留下传奇。
张翰实在是个随心所欲的人。一次,他在阊门附近的金阊亭听到了一阵悠扬清越的琴声,张翰寻声而去,在亭子外看到了一艘小船,船上一个人正在如痴如醉地弹琴。张翰听了一会儿,觉得弹琴之人的风姿和琴声一样风雅有趣,于是上前攀谈,这人正是会稽名士贺循。两人此前并不认识,但相见恨晚、一见如故,成为了难得的知音。两个人交谈许久,都依依不舍,当张翰得知贺循要去洛阳时,当即决定同贺循一同前往。他没有收拾行李,没有知会家人,登船就走,足见其随心所欲之甚。由此可见,张翰确实能做出因思念家乡的美食而辞官归家的举动来,他行止随心,一片悠然,从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也不在乎身外之物,唯有本心所愿才是他唯一在乎的事情。
正是这种从心而为的态度吸引了李白,他一再写诗称赞张翰。张翰的一句诗歌流传了五百年,传到李白的耳朵里,后来人再如何做莼鲈之思之状,都是在效仿张翰,连李白的行事作风中都带有了张翰的影子,即使李白也许压根不知道莼鲈是何滋味,但人生失意不分南北,张翰的感伤也可以是李白的感伤,张翰的主张也可以是李白的主张。
自张翰之后,不少人的文学作品中提到了莼鲈。辛弃疾在《沁园春·带湖新居江成》中写道:意倦须还,身闲贵早,岂为莼羹鲈脍哉。辛弃疾一直力主抗金、收复中原,但他一生官运不好,屡遭贬斥。写下这首词时,辛弃疾已四十二岁,任江西路安抚使。他一生漂泊,满腔抱负不曾实现,官场的险恶和腐朽令他心生厌恶,萌生了隐退的想法,于是在江西任职期间选中上饶的带湖,修建了一座别馆,用来隐居,并自号稼轩居士,以此表达志向。
他说,隐居山林本来就是他平生所愿,何必要在官场中受人讥笑,就像听到弓弦拉动大雁闪躲、骇浪扑来行船回头一样,既然厌倦了就应该像张翰那样急流勇退,求清闲越早越好,岂止单单只为享受莼鲈的美味?他还对今后的隐居生活做了详细规划:东冈上茅屋书斋的门窗要临湖,湖边要种垂柳,湖里要能垂钓,翠竹旁要插上不妨碍他观赏梅花的稀疏篱笆,至于秋菊和春兰,他要亲手栽种。一切都计划好了,唯一担心的事情是自己辞官不成,无法归隐。辛弃疾在另一首词中还写道,秋晚莼鲈江上,夜深儿女灯前。这是他在滁州送别范倅时的临别赠语,愿你在这晚秋的江面能够品尝到莼菜和鲈鱼,回家后能在夜深时分将儿女抱在怀中。这不仅是赠语,更是辛弃疾对自己人生的愿景。
由此可见,张翰与辛弃疾都有苦衷。张翰辞官归乡是为了躲避司马氏亲族间的斗争,身处权力中心的他只能选择自保。辛弃疾的志向久久得到不施展,加之时常被人陷害,他辞官隐居实在是无奈之举,官位、名利都是虚无,唯有自由自在才是人间真谛。
发出过同样感叹的人还有五柳先生陶渊明,他曾说过: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而累己。陶渊明一生五仕五去,也如辛弃疾一般在官场上遭遇了波折,后来同样隐居,从此一别江湖远,诗酒天地宽。他宁愿固守贫穷、茅屋飘雪,也不愿意违背本心曲意逢迎,他的志向不仅是“不累己”,还有不以缊袍为耻、欣欣然而归止,这与张翰人生贵在适意的主张不谋而合。事实上,他们看透的不止官场,不止名利,更不止虚名,更是人生和信仰。莼鲈与隐居之地以及茅屋寒舍为张翰、辛弃疾、陶渊明在政治忧伤与困苦生活中找到了一个缓冲地带,找到了一个可堪回退的安息之地,也只有这些东西才能稍稍缓解他们郁郁不得志的内心苦闷和强烈而固执的痛苦。
苏轼在贬居黄州时也写道:但丝莼玉藕,珠粳锦鲤,相留恋,又经岁。当时他仕途遭遇坎坷,只能住在黄州一隅,无法施展抱负,所居住的小村庄安静极了,只有早晨卖鱼卖柴的人开始做生意的时候才喧闹一阵子,柳岸苇堤一望无际,白天黑夜相安无事,虚度光阴,一件事情也没有做成。但让他能够一年年留在这里的理由是什么呢?是滑嫩如水的莼菜,是珍珠般洁白的藕段,是珠玉般混圆的粳米,是味道鲜美的池鱼,这样的美食让人心安,也让人留恋,它们在漫长的谪居生涯里给了苏轼无尽的安慰:生活艰难,但在艰难的缝隙里,食物正散发着香味和烟火气,它们始终让生活活色生香,让对生活失望的人也无法抛弃生活。
张翰、辛弃疾、苏轼、陶渊明的辞官隐居只是消失于官场,却不消失于生活,官场上已无他们的身影,而山林中常有他们的传说,这种孤傲与孤独非但没有消磨生命,反而使日子更加熨帖。莼鲈之脍全方位的融化了他们的棱角,却又给予了灵性和灵感,让艺术生命如同江水般滔滔不绝。
许多年过去了,菊花与陶渊明、竹子与子猷、荔枝与杨贵妃、茶与陆羽、香草与屈原、莼鲈与张翰都成为了漫长文化历史长河中的符号,在如今擅长移情别恋的社会中,他们的喜爱可称“一与之订,千秋不移”,实在是大大弥补了当代人长久的缺憾。世上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人了,他们的风流风骨风度,是世间不可复制的范本,俯仰天地之间,唯有名士真独立。
说到莼鲈之脍,就不得不说到故乡,无论莼鲈之脍的提法是为了表达隐居之志还是对现实的无奈,说到底都是故乡的事。许多人穷尽一生都是在追求故乡的味道,那可能是一群人、一座城、一个地名,也可能是一段经历、一道菜肴、一种味道,它时不时撞击着每个人的胸口,使大家在疏离的现代生活中分离出一种满足感、饱腹感和归属感,就如莼鲈一般,除了酿造出一个千年的文化符号和一种文人思归的情感外,还牵出了一段根之所系、魂之所萦、心之所向、情之所牵、血之所凝的家国情怀,它如此温柔,如此敦厚,又如此亲切,令人念念不忘、时时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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